01
早晨,陶阿婆躺在房屋外的斜坡上,似乎睡着了。
我们走近,轻声叫“阿婆”,她闻声坐了起来。阿茜说:“好想知道阿婆这样躺着会看到什么!”我们在斜坡半中央坐下,阿婆不太主动说话,安静地呆着。我们三言两语地聊起来,她说话慢条斯理,声音很好听,我开始喜欢听她讲话了。
艳俏的三角梅开满枝条,依攀在斜坡上空,在这里可以闻得到浓郁的桂花香,听得到树上鸟儿的叫声,还能望得到村口的那片山。阿茜躺了下来,此时我们像朋友一样,当你开口聊天时,会有人回应。
阿茜问:“家里还有袜子吗?换上新袜子吧,没有的话我们帮你买。”阿婆截肢后不习惯坐轮椅,也没有装假肢,每天爬来爬去,腿上套的袜子已经磨烂,容易划破皮。
阿婆:“家里还有。”
阿茜:“近来打电话回家了吗?”
阿婆:“今早打了,没人接。”
阿婆从胸前的秀花袋里摸出手机,拨号,接通了。电话那头是阿婆的妹妹,五十多岁,姐妹俩用苗族话聊了一会。挂断电话后接着再打第二个电话,没人接,阿婆默默把手机收起来。
第二个电话是打给女儿的。阿婆说女儿很忙,要带小孩上学,然后去上班。阿婆的家在广西百色西林县,苗族人,但是普通话讲得很好。三年前她因病搬来扶绥亭凉,很少和别人聊天,也没有电视,只有每天听广播。阿婆听不懂这里大多数村民村民说的壮话、白话,能够聊天(倾诉)的人不多,想念家人了,常常打电话回家。她做了截肢手术后,在住院部住了两年,期间家里有20多人来看望她,在闲置的旧办公室打地铺住了一个星期。现在搬出住院部一年了,阿婆说:“好想回家,不想在这里,这里的话我听不懂。但是家太远了,我不懂回家的路在哪里,也没人来接我,在这里好闷。”阿婆是想家了。
紫荆花、三角梅、桂花正值绚烂。不知名的花藏匿在枝叶间,也自有它的艳丽。花静静地开,鸟轻轻吟歌,风悠悠拂过,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桂花香气。恍如走进了世外桃源,三两村民悠悠慢慢地散步,和声细语;薄雾笼罩的早晨有点清凉,两位阿公向着初升的太阳,对唱起了毛主席的歌。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,猫咪晒着阳光在地上打滚,霎时间我竟忘了所有喧杂与疲倦,只想把身心都沉浸在这美好的画卷里。
在这优美安逸的环境里生活,舒心惬意,很适合养老了。躺在三角梅树下的斜坡上,阿婆是不是也能撇开心绪,换得一晌清净呢?可心里藏有千般苦,从未真正安稳过,有着“日照秀色更撩人,深谷斜径梦难寻”的苦涩。
02
李阿公在远处散步。今年六月份他因下肢溃疡从隆安岜发康复村来到亭凉医院治疗,刚搬来不久,没有认识多少可交谈的朋友,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。我放声打了个招呼,他就抿着嘴眯着眼睛走了过来,爬上了这个坡,看着地上装相机的书包和装满杂物的网兜。
李阿公:“几时翻去(什么时候回去)?等下?”
我:“我们明天早上才回去。”
李阿公:“从南宁到这里要几多钱?”
我:“差不多四十块。”
李阿公睁大眼睛,惊叹到:“呦!贵多!”
接着,阿公又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、问我们有几个人,我又一次回答他。同一个问题他问了很多遍,每次都似在点着点着头努力记下了,下一回对话可能又问一遍,憨憨地笑着,有点可爱。其他村民告诉我们,李阿公“老年痴呆”了。
阿茜:“阿公,你隆安的东西呢,要拿过来吗?”
李阿公:“不要咯,要不了这么多,路远多!”
我:“这么多东西都不要啦?”
李阿公:“不懂路,不懂买票,想回去都回不去哦……你去过隆安吗?”
我:“去年去过。”
李阿公急切地问道:“凌阿公(隆安岜发康复村的一位村民)怎么样,还在吗?你知道吗?”阿公听错了,以为我不久前去过一趟隆安,他惊喜得又睁大眼睛。
我:“今年没有空去,去年去的,凌阿公现在还在的。”关于凌阿公的情况,我也是听其他营员说的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李阿公点点头。
李阿公也坐了下来,在一旁听着我和陶阿婆聊天。我们说普通话,李阿公似懂非懂。偶尔转回头看看阿公,他眯着笑眼不说话。不懂过了许久,李阿公起身往坡上走了,等我回头看时,他已经走下坡,手里玩转着一朵小红花,回到了我和阿婆身边。
我:“李阿公,你又去摘花花了,昨天也摘!”
李阿公贼笑着,小红花在他手里不停地转动,灵动又俏皮。阿公又瞧了瞧地上的书包和网兜,把花丢在网兜上面,背着双手走了。
李阿公:“这个给阿茜!”。
03
李阿婆慢慢地散步到这里,我们打了个招呼。
李阿婆:“吃饱了没事做,来散步咯,走走对身体好。”
阿婆没有停下来,往坡上慢慢走去又走回来,反反复复,走累了就停下来歇息,坐在办公楼前的阶梯上,捶捶小腿,听我们聊天,看看对面远处薄雾氤氲的青山,然后又起身去散步。阿婆的腰部前倾得厉害,低着头曲着身体慢慢地往前走。
04
刘阿叔也不约而同散步到这里,在拐角发现坡上坐着两三人,他望向斜坡的路口,站住了脚步,似乎有点惊喜。
阿叔:“这么多人在这里!”
我:“阿叔你也来散步呀!”
阿叔:“是啊,吃饱了来走走。”
我平时和阿叔没有接触太多,彼此还不熟悉,甚至连名字也叫不出来。本以为只是想寒暄几句,谁知阿叔也走了过来,坐在我们旁边。
阿叔:“你们等下回南宁?”
我:“我们明天早上再回去。”
阿叔:“你有手机吗,帮我打电话给zhou同学喂,南宁的。”
我:“哪个zhou?你有他号码吗?”
阿叔:“我没有他号码,你知道吗?他家在南宁的。”
我:“我不认识唉,我的手机没信号,打不出去。”
阿叔:“我手机也打不出去,没有号码了。”
我们聊了一会儿,阿叔问我每个月话费多少钱,家在哪里,在哪里读书,来亭凉多少次了等等。虽然不熟悉彼此,但是很快就自然而然地交谈起来,这就是工作营的感觉了。
我:“阿叔你什么时候进来这里的?”
阿叔:“很早了,很早就来这里。”
我:“你打电话回家吗?”
阿叔:“早就没有家了,家破人亡了。”阿叔自嘲。
我:“在这里环境很好。”
阿叔:“是啊,这里人多,有食堂。”
阿叔想邀请我们去他家一起吃饭,我说我们自己带着饭菜的。他又说他家有柑果,叫我去吃。我从包里掏出了两个柑果,他笑了笑说“懂!”
话语交换间,不知不觉已经临近中午,阿公阿婆们都陆续散去,去远处村口“旅游”的村民三三两两地回来了,陶阿婆也打算回去了。在这个早晨的半坡上,村民来来去去,时光也在悄悄更替,散步在斜坡上,村民都会看到些什么呢?想到些什么呢?就把这无尽的孤独丢在那斜坡上吧,风景还在路上。
本文是ME创新计划·家工作营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收集的故事。
作者:黄金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