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叔看起来很年轻,若不问他的年龄,总觉得岁月只剥夺了他四五十年的青春,殊不知他已经在康复村度过了四十五年岁月。二十五岁的年纪入村,至今七十古来稀,在人生本来朝气蓬勃的青春里,因为麻风病,他来到广西钦州三墩,守着这座孤岛,过了后来的一生。
今年夏天我到三墩康复村参加工作营。第一天到了村子,我们和村民打招呼,我尝试和他们聊天,因为语言不能互通,交流难以为继。第二天项目结束后,距离开饭还有些时间,我来到黄叔家中,他正在吃饭,我走到他旁边坐下。因为渴望交流,我们竟然奇迹般地搭上话了。
钦州三墩康复村
1975年,黄叔25岁,社会上对“麻风”这个字眼异常敏感。“当时村里镇上都严格普查,每当有人出现相关症状,就立即被拉到医院,进行皮肤切片检查。”那一年他被确诊为麻风病。如厄运降临般,原本的生活开始变得支离破碎,“知道患病,家里人和自己都很难过,因为马上就要分别了嘛,一直哭。”我看向他的眼睛,他如同一个做错事般的小孩模样不知所措,小心翼翼地诉说着自己的过去。
带着别离的痛苦和周围人的恐惧,他踏上政府准备好的船来到河中间的小岛上。此后几十年,那艘用来运载患病者的船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工具,除了医生和病人,没有其他人靠岸。
“我来的时候村子里有五六十人,有十多个姑娘。”
“那当时有村民在这里结婚吗?”
“没有,这是不行的,医生不允许,那个时候严禁村子里的人通婚,基本上进来的时候一个人,也就一辈子这样了。”
听了这话,我的视线转向眼前这翻修成水泥房的冷冰冰的墙壁,若非屋中有人,这空荡荡的房间怎会有温度呢?想着黄叔这四十多年来一个人的光景,这样的孤独,一定很苦吧。
正聊着,黄叔突然起身,走到旁边储物的地方,打开一个蛇皮袋,将里面的香蕉尽数掏了出来。我看到一摞摞尚还青涩的香蕉,只有几根已经熟了,他毫不犹豫将熟得金黄的香蕉掰给了我。我因为尚还饱腹所以婉拒,见他坚持便道谢收下,放在一旁。他数了数剩下的香蕉,我也在心里默数,一共十二根。他不好意思笑了笑,香蕉数量不够我们大家分来吃,于是作罢。
黄叔送给营员的龙眼
我问及过去村子的情况,他走出门外,带着我穿过村子的果林,来到池塘边,回忆起1975年的康复村。
“以前池塘那边都是房子,一间住四个人。村子里有三口井,都是我们自己挖的。”
“在岛上吃什么东西呢?”
“给钱让船帮我们带回来,有了种子,我们自己种。这些果树都是我们种起来的,以前这里什么都没有。”听黄叔讲述发生在这座岛上的人事变迁,这里的一草一木瞬间变得意义非凡起来,这片充满生机的绿色果园是在无数的伤痛苦难中灌溉成长起来的,我们在村子吃的木菠萝、尝的龙眼都是过去一无所有的他们辛勤劳动培养出来的。夏日炎炎,村子里的水果是真甜啊。
在池塘边木菠萝树下吃木菠萝
天空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,黄叔旋即看向我们晾晒衣服的地方,说:“下雨了,你们的衣服要收了”。突然心里一暖,和他聊天不过十来分钟,可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出对我们的满满的关心和在意,吃饭时想着和我们分享水果,下雨了第一时间关心我们的生活,处处想着念着的都是我们。虽然我们开展工作营,每天被不同的项目填满,我们与村民近在咫尺,但若不走进房间同他们聊聊天说说话,就不会感觉到我们彼此需要。
这些天,我感觉村里安宁祥和,村民的热情以及对我们的关心让我有如同回家般的惬意。进村时,还是可以看见镇上不少居民对他们存在着曾经对麻风病的恐惧,随着时间的流逝,高龄重病的村民也逐渐离世,麻风村落正在消失,在康复村周围的乡村社会上,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对他们抱有歧视和偏见。有些村民,守了一辈子的孤岛,始终没能等来被当作正常人看待。我希望有一天,这世界不会因为“麻风”这个词而拒绝拥抱他们。
本文是ME创新计划·家工作营麻风病康复者故事记录与拍摄项目收集的故事。
作者:钟媛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