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阿公你记得我是谁吗?”
靓仔阿公凑近看了看我,他眼睛有些浑浊,“唔记得啦,你是哪个?”
“我是阿茜。”
“哦,阿茜,好久不见到你了。”
过了几分钟,
“阿三啊,你近期在哪里工作?”
“阿公,我是阿茜。我在南宁。”
“噢,阿茜,你是阿茜。”
我和靓仔阿公有一年多没见了。他告诉我,现在有位村民帮他洗衣服、打饭,照顾他。但我进去他房间,有些异味,床铺很久没洗了,家具物什也不干净,饭桌上有食物残渣的痕迹。我不好意思说房间里脏,就委婉说,衣物要经常洗,保持卫生,身体才健康。他应声表示同意。我心里偷偷想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,为什么来亭凉医院(康复村)不用做饭之后反倒变懒了,打扫房间都不勤快一些?
有一天我去找他,他不在,邻近的阿公阿婆说,不要去他那里,他家里邋遢,每个月花300元请人帮他洗衣服。我在村里的时间不长,村里老人又多,每家坐坐,并没有太多机会和他聊天。
2012年五一假期,我第一次去到浦北山陂塘,参加家工作营南宁地区协调员培训(骨干志愿者培训)。我们大部分时间在学习筹备工作营的知识,只有休息时间才和村民交流。有一天夜晚将近10点下课了,我们在营房外摆桌凳吃宵夜聊天,靓仔阿公也在,和励文坐在一条长凳上,励文帮他按摩,看起来关系很亲密。
工作营的前辈们是2008年开始到这里开展工作营活动,在村里做一些工程项目,比如安装水塔、拉水管、修厕所、更换楼房木板等。后来我来参营的时候,村里基础设施比较完善了,村民什么都不缺,我们主要开展陪伴类的家政项目,比如游园会、贴春联、温馨小灶、晚会。阿公时常提起是哪些工作营前辈来村里拉水管、修厕所,也是因为学生来了,外面的人才不怕他们,可以随时去街上。我当时听到这些总不以为意,觉得这是工作营应该做的,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必称赞。直到今年回来访村,水池停水,厕所漏雨,我才意识到没水没厕所的日子多么不容易,村民是真心记得工作营好,所以有好吃的都送给我们,而我是托前辈们的努力,得到村民很多照应。
2014到2015年,我和同伴商量着在山陂塘拍纪录片,打算记录这里曾经的故事。可惜那时我们太稚嫩,不知道怎么拍,最终也没有做出来片子,反倒是经常跟着村民去玩。靓仔阿公没有电视机,他闲不住,经常走动。十一月份,木薯长得饱满,他拿了锄头去挖起来,给我们煮了吃,又粉又甜,我此后就记得,这个月份可以吃到新鲜的木薯;十二月份山里已经很冷,他带我们去看村里的老房子,漫步中我看到以前的旧病房、水井、砖窑,还摘了树上零散挂着的柑橘;一月份开展工作营,黄叔和我们上山捡野生的锥栗(一种坚果),靓仔阿公在村里和外村的人玩牌九。我劝阿公少一些玩牌九,不要输了钱。他笑笑和我说,今天又赢了几十块一百块,总是赢多输少,即便输了也没关系,他们签字把以前开荒的山林租出去二十年,还有土地每年收租,他存了两三万,有些给别人帮拿着,有些就藏在他床头桌脚下的砖头里。说着他还要拿出来给我看,我赶忙说不看了,让他平日里注意锁门,不要让赌钱的人偷了去。他又找出柜子里的工作营相册,翻给我看,一一告诉我照片里是谁,又向我问起他们的近况。
附近龙门镇三天一次圩日,他会慢悠悠走路半个多小时到公路边,花两元钱搭班车去赶集。有一次我和同伴跟着去,路上他和附近村的人打招呼,看起来很熟络。他领着我们在镇上逛。有店铺做活动免费试喝饮料,他凑上去,我摆手说不喝,但他帮我拿了一杯,于是我们3个人在街头碰杯喝了饮料;卖水烟筒烟丝的店铺可以免费试抽烟,他去试了一口,没买;在菜市场他和一位阿姨说了几句话,然后告诉我,有些钱给她保管。我问他们是什么关系,不要让人骗了钱,他说不怕,那个人对他好。他买了一些菜,叫我们去他家吃饭。这一顿吃的是玉米排骨汤、菠萝炒肉,味道特别好。
我慢慢知道,他全名叫吴秀海,1933年在广西浦北县石冲镇出生,父母早逝,家中有三位哥哥。他十多岁就患了麻风病,受到邻人嘲笑、欺负。1958年,政府在浦北县龙门镇建麻风病院(即后来的山陂塘康复村),第二年,医生去村里呼吁麻风病人入院治疗,他自愿来医治。在山陂塘,病人们如其他村落设生产队,种植作物、养殖牲畜、酿酒榨糖、烧砖建房,几乎做到自给自足,还有不少粮食运到街上卖。阿公和病友们在这里积极参与生产劳动。他治愈后,有轻微爪形手症状,家人不欢迎他,他便一直住在这里。他侄子曾来探望,但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。附近中南村有一位姓吴的阿姨,待阿公很好,阿公与她认作兄妹,把她儿子当做外甥看待,我猜想这位妹妹就是帮他存钱的人。
2014年11月,靓仔阿公隔壁的何阿公卧病不起,生活不能自理。靓仔阿公帮忙照顾,但何阿公的侄子却一直不来看望。过去多年来,何阿公生活费、租地收入节余的钱都交给侄子,身上没有现钱,靓仔阿公有一些怨言,怪他不来照顾何阿公,也不曾支付护理费。何阿公去世后,我们为他开了一场追悼会,在墓前,靓仔阿公哭着说:“老何啊,学生们来看你了。”看得出,他很难过。
接下来那两年,山陂塘还有四个人,靓仔阿公、黄叔、吴叔、谭阿公,身体都还算好。谭阿公家人对他好,久不久接他回家住一段时间,再后来就在家里长住了。吴叔双脚越来越差,只能靠两张凳子挪动,活动范围就是房前屋后一小片区域,购买生活用品都是找身体较好的黄叔帮忙。而靓仔阿公还能走动,经常去镇上走走。
2017年5月,我在上海工作,听闻山陂塘的村民搬到亭凉医院了。此前靓仔阿公也常常提起想搬去亭凉,一开始黄叔和吴叔不同意搬,说“死也要死在这里”,后来吴叔渐渐松口说,去亭凉有人照顾,他也想过去了。沟通之后,浦北县皮防站的医生送他们三人到亭凉医院。
不久之后我回到广西,有一次去钦州三墩康复村访村,距离浦北不远,我想看看搬迁之后的山陂塘,就约了友人进村。房子因为没人住,房梁倒塌,渐渐衰败,房间里还留着许多没有带走的东西,蚊帐,砂锅,米缸……靓仔阿公门口还挂着工作营的相册,我有些难过,他竟然没有带走它。
接着我去亭凉医院看村民,靓仔阿公像往常叫我“老妹”,带我去看他的住处。房间里的墙上挂着工作营的大合影,原来他并没有忘记我们。一年后,黄叔因为治病回山陂塘长住,而吴叔在2019年12月的一个上午因高血压病发去世。
今年,营员杜杜买了春节后来南宁的机票,约我访村,却遇到新冠肺炎疫情,一直没有去成。6月份,毕业营员们访村,传来消息,靓仔阿公麻风病复发,在医疗楼治疗。他身体有基础病,身体虚弱不能自理,需要请护工护理。我去看他,说:“我是阿茜,你认得我吗?”他说不出话,点了点头,不知道是真认得,还是假认得。医生查房,说他皮肤上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斑疹在服药后消退得很快,有希望好起来。但他已经吃不下东西,床头桌上有几碗粥,从早上放到晚上,几乎没有动过。每日上午,卫生员给他输上两瓶营养液,时间长达三小时,他不安地翻身,看得出来很痛苦。有个覃阿姨,娘家人姓吴,一直比较照顾靓仔阿公,每日去看望他。
一个星期后的夜里三点,覃阿姨给我打电话,说靓仔阿公去世了。他外甥在广东工作,路途遥远,疫情管控也十分严格,没能来送行。我和覃阿姨去送葬,看阿公孤独葬在了亭凉的山林里,和其他没有家的康复者一起。
我去他房间,取下墙上挂着的工作营照片。虽然他晚年没有子女陪在身边,但我们一直都在。算了算,阿公今年87岁了,是喜丧。
作者:倪宇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