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12月,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麻风病康复村,我遇到了他,一个活泼,孩子气,慈祥的老人——谢伯。
第一次进村,阴雨连绵。那时候的我,心情很复杂,好奇、忧虑、激动、紧张,多种情绪在心头交汇着,变换着,村子的景物略过,心却还是提着。至今那个场景还能清晰地记得。一群人吵吵闹闹,拿着行李下车。我呆愣愣地站着,听到后面有声音。一转身,看到一个独臂老人正冲着我们做鬼脸,笑呵呵的。他是我进村遇见的第一个老人。
他1931年出生,是广东佛山鹤山人。1951年正值青春年华的他被查出患上麻风病,当时他正给家里放牛,也跟一个裁缝师傅学手艺。起初,家里人不让他去麻风村。他从小就听说麻风村是一个住满魔鬼的地方,里面的人吃肉不吐骨头,他很惶恐。但他受不了人们的冷眼、躲闪甚至唾骂,提出要去麻风病村。
1951年末,他住进了高明潭山村,开始了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。起初,麻风病没有药可以医治,他的病情日益严重,直到八十年代MDT联合药物治疗法问世,他身上的细菌被杀死,病情才停止恶化。但他一只手和一只脚截肢了,还有一只手只剩下两个手指。
随着去康复村次数的增加,我和他渐渐熟稔起来。虽然遭受了很多苦难,但他并不是阴郁、孤僻的性格,相反,他是个自来熟的人,活泼、搞笑、孩子气。他在饭堂拥有一只八仙桌,除了回房间睡觉,整天都坐在八仙桌前面,或吃饭,或看电视,或看饭堂里面来往的老人家。他喜欢喝酒,桌面常年摆着花生和酒,见到我们,就拿出一次性杯子邀我们一起喝酒。有一次我问他,为什么要在这里摆个八仙桌?他笑了笑,说:“饭堂人多,看着来来往往的人,聊聊天开开玩笑,日子好过一点。再说了,你们(工作营志愿者)过来这里围着我聊天,看着你们,我心里高兴。”
我慢慢地学会了当地方言,跟他也能胡乱地交流起来。他会叫我“傻妹”,我称他为“傻佬”。心情好的时候,他会唱歌给我听,也会打一套自创的拳逗我开心。他还有一绝活,张着嘴巴吹口哨,每次让他表演,他都是假装很羞涩的样子拒绝,等着我求他才吹,一脸得意满满的表情。
每次见面,他都是满脸笑容,我一直以为,他是个永远都快乐的人。直到有一天,我路过他的房间,看到他一脸伤心地坐在床边。我静静地走过去,陪他坐着。过了一会,他说今天是她的忌日,然后开始讲他的故事。
“那时候我20岁,来到这个村子。我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,家里给我们两人定了娃娃亲,后来得了这个病,怕糟蹋了人家,只能作罢。在这里我认识了一个女人,她对我很好,平时我们互相照顾,慢慢的也就有了好感。那时政策禁止麻风病人结婚和生育后代,我们一直遮遮掩掩。后来,她怀孕了,孩子生下来就死了。他们那些人把我拉去结扎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我看到他眼角湿湿的。屋子里昏暗的光线下,他显得更加苍老了。
某次偶然的机会,我跟另外一个老人聊起这件事,他说:“可怜啊,那孩子生下来就死了,那时候大家议论纷纷,猜测他死的原因。”我从这位老人口中得知,孩子夭折后,女方在香港的大哥给了很多钱安慰,而谢伯和女朋友继续搭伙做饭,一起生活。由于禁婚政策,他们一直都没有结婚。
我和他互存了号码,他打电话找我聊天,我有时也打给他,如果隔得久了,他就抱怨我忘记了他。我们的聊天内容很单薄,不外乎今天吃了什么,身体好不好,天气好不好。最大原因是他的方言太难听懂,我的粤语又发音不准,我们经常自说自话,有时候为了避免被他嘲笑,我假装听懂了,聊完家常,他就吹口哨或者唱歌给我听。
有一回,他邀请我和另外两个营员和他一起回老家,他没儿孙,但有个侄女,过年会来看望他。半个多钟的车程,一路上他吹口哨,絮絮叨叨跟我们说他老家养了多少鸡,侄女盖了新房子,侄女和侄女婿对他不错。到了他家,他一脸骄傲指着我们:“呐,这些都是大学生,很厉害的,他们都是我的朋友”,很是炫耀,然后给我们介绍他一屋子亲戚。那天中午,我们在他家吃了午饭,很丰盛,他还喝了点酒。他偷偷给他侄女塞红包,应该是把自己平时一些积蓄交给她。这事过后很久很久,他回忆了无数遍,总和营员们说我们跟他回家吃饭。
记忆中还有件印象深刻的事。有一天,我和晕街(营员)、大雄(营员)在谢伯的八仙桌聊天,黄伯过来,给我们泡了茶。我们找一次性杯子时,看到谢伯一整袋的方便面调料包。我问他怎么这么多调料包,他说,饭堂十点才开饭,他早起,饿了就吃方便面,用手压着,牙齿能咬开袋子。调料包太难撕,他咬不开。说完他就哈哈哈笑起来,我们也笑了,晕街说网上有个笑话:诅咒人时,就诅咒他一辈子吃方便面都没有调料包。我们大笑,笑完,有点伤感。
大学四年时间匆匆,谢伯总爱念叨:你呀以后毕业了,回到自己的城市,就会把我忘了的,你也不会再来的,你会成家立业,你老公不会同意你来我们这种地方的,他们很害怕的,我们这么丑又残废。我被他念叨的烦了,就跟他说,好嘛以后我找对象一定带来给你看,他肯来我再跟他结婚好不好?他哈哈哈笑。我还承诺他,等我结婚时,一定来村子里摆酒,要他攒钱给我红包。他说我骗他的。
工作后,他给我打电话的内容就变成了逼问有无对象,催结婚。我没骗他,后来去村子里摆酒了,给老人发喜糖。我记得那天他开心地举着那个旧式手机录像,录了半天,心满意足,我过去一看,没按开始键,只能帮他重新录了一些我们手机存的。他给了我一个红包,说以后生孩子了还要给孩子红包,后来每次打电话都问我有孩子了没。
今年是我毕业后第四年了,我有了家庭,也有了孩子,只能一年去一次村子了。距离很远,很多时候只能靠电话联系,内容也依然是身体可好、今天吃什么、孩子成长到哪个阶段,还有一如既往地催二胎,真拿他没办法。回忆着写了这些文字,一直忍不住笑容,很思念很思念老人们,我想,等有节日放假三天时,我便带上一壶小酒去找他。
*本文是2014年JIA青年书写成长项目收集的故事,近期由作者完善,分享给大家。
作者:珊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