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的你
文/蔡冠平
吕伯,原名吕先廉,是海南省文昌市升谷坡村民。1939年9月生于海南省文昌市锦山镇,1958年10月患麻风病进村,1976年12月康复。大部分时间住在村子,于2014年8月25日过世。
有一个学生志愿者回顾了和记忆,写成文章。
目录
1. 在村子里的那些小事
2. 你生病了
3. 第一次来你家
4. 你走了
在村子里的那些小事
记得第一次见你是在2013年的1月,是我第一次参营,在此之前我们从未谋面,但你却让我想起了一个人:我的父亲,冷峻高艳的、不那么平易近人的人。但是走进你,我才发现你和他不一样,你不会拒绝每一个对你微笑的人,反而会笑得比任何人都真诚,也包括对我那样真诚地笑。所以我喜欢亲近你,喜欢用海南话把你逗的哈哈大笑。
记得2014年2月份春季工作营,我是工头。进村当天我没有和大家一起进村,而是和司机一起运水泥沙子进村。进村的时候,远远的就看见你和村长在文娱室门口站着。我一下车你就说:“我还以为你这次不来了呢?”我说,“我去买遮阳布。”然后你有些释怀的笑了。你细心地看到我的白玉项链,直接就拿着看了看,问我是怎么来的?我说是我爸留给我的。然后看到你的眼光淡下去一会,手里还摸着白玉。当时的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,心里是有些难受,但又不想让自己这种不开心和沉默的气氛延续。所以我就趁机说起和校友在潭牛镇上偶然遇到的事情,然后我们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,声音明亮又大声。很难忘记那天那个中午那一秒,我们的相谈而笑,满足而幸福。
这期营是年后开的,所以和你聊天的时候,你问我:今年家里的鸡(文昌鸡)肥吗?我说不是很肥。然后我就说起我们家吃鸡的分工:几乎每个部位都有人提前预定的,哥哥吃鸡屁股,姐姐吃鸡翅膀等等,而我喜欢吃鸡爪。但你说,吃鸡爪写字会很难看。然后我猛地点头赞同和承认:我写字真的很难看,但是我在练字。
忘了是哪一次,你偷偷的把鸡肉给我吃,说怕其他人知道,但是又不够不好分。我小心翼翼却又开心的吃着。因为你平常是很少做这种事情,并且会很注意,不会让的情况出现。但是那次你的“偷偷”的行为却是那么的外向和大胆,惹得我只能一个人暗笑。你是多么的可爱。
记得我们每次顶着太阳做工程的时候,你总要出来和我们一起出谋划策,烈日下你的影子显得温暖。
开营的时候,每天早上会有2个营员搭着老人的车出去买菜,但在一般情况下都是村长和你。有一天我报名买菜,于是在清晨天微亮时,我们就出发了。我喜欢买菜的时候坐在你的三轮车上,虽然座位有些破烂有些坏了,但是我还是要坐。或许是因为我这样兴奋的表现,让你也有一些期待和难以抑制的兴奋开心,彼此不说什么,但却让我觉得踏实。这好像是属于我们之间的秘密,像一对调皮的父女之间的秘密。你每次都要在座位上面放一张厚厚的纸,因为怕我掉下去。我喜欢坐在车上看你在前面专注认真的开车,那一刻你就像是我的父亲,充满了温暖。
你生病了
2014年7月的夏季工作营,不巧碰上四十年不遇的台风,于是这期营几乎是工程:村民和我们都在辛苦地搬树枝,清理村子等。
直到出村的后两天我才发现你一直蜷缩在粉红的靠椅上,一声不响。不知从哪个营员口中听说你不舒服,我才意识到要去看你。你说是老毛病:胃病。后来我发现你很痛苦,眉头紧皱,几乎一整天都蜷缩在文娱室的椅子上,连凉棚那个你经常去的地方都去不了。我放心不下,就跑去问学过医的护士长询问是怎么回事,什么时候带你去看医生,叮嘱护士长要好好带你去检查一下。之所以那么急切,或许是因为每一年都有一位老人去世的关系,让我很害怕,怕下次来参营的时候就看不见你坐在文娱室的靠椅上了。所以之后一有时间我就一直一直劝你看医生,可是你说,要等侄子修好被台风摧毁的房子才能来陪你到医院检查。
一直等到2014年7月30日,你去医院被诊断出癌症。后来听护士长说起陪你一起去医院检查的事情,护士长是这么跟你说,“当时知道你得胃癌时,不敢直接告诉你。怕你承受不住,然后一直不敢到病房见你。”可是后来,护士长打电话让你的侄子来,正踌躇着不知怎么跟你说,是你自己发觉不对劲,所以就直接问了他们。当时侄子就说:是胃癌!当时的你愣了一下,然后说:“不治了,回家。”接着,侄子帮你收拾了行李,其实也就几件常穿的衣服,就回到你的老家了。
直到2014年8月2日,你播错电话给了另一个营员,于是他打电话给我说这个坏消息,刚开始我还怀疑他听错了,不相信,便打电话给村子里的护士长。最后确认了消息是真的,而且是肠道癌晚期,癌细胞已经扩散,发现得太晚了。可能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吧!那时候,就好像当初父亲被宣判死亡时一样的心情,没有痛哭流涕。那种慌张和心紧的全身麻痹感笼罩着整个人,沉默不语一直到他躺在客厅里冰冷走了。
我沉默不语的呆着,平复了一些心情。
接着打电话给你,就问你上次检查的结果怎么样了?记得当时你的语气,充满绝望和无奈,还有我现在都无法理解的淡定从容。你说:“平啊,我活不了多久了。”我在电话的那一头愣了不知道说什么。只能强忍着眼泪,抽了抽鼻子。你说在村里没人照顾你,所以回来老家,侄子他们会照顾自己。我就问关于侄子的一些事情,具体问了什么已经忘了。我说,过几天我就去看你。你说不要来了,来了干嘛,再说你们也不懂路。语气里好像有不愿意我们来,但又很希望我们来的矛盾心情。因为当时没有说具体的时间,只说去之前会再次打电话。
从那一次起,我的心情就覆上了阴霾。
8月4日晚上,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过来。我怀着未知的心情接了:“喂,你好?”那头却是亲切热情的海南话:“是阿平吗,我是伯父‘哥吕’的侄子。”我反应了一会,说了一句,“是阿平,阿伯,你好。”然后你的侄子就问我是不是要来锦山的伯父的家,告诉我明天会有人接我们,我们有多少人来?……他的热情和亲切让我少了些许的忐忑和紧张,毕竟那是第一次要到村子老人真正的家,要见到的是吕伯的家人,多少有些担忧。
第一次来你家
于是8月5日,我们一行人,有阿姨、婷婷姐、华仔、王雷和我到了锦山。在车站看到来接我们的亲戚的时候,我着实吓了一跳,因为其中一人竟然是高中校友,当时觉得人生真的很奇妙!后来才知道,那天打电话的人是他爸爸。他和他爸爸一样很热情地领着我们回家。八月份的太阳很辣很晒,随着三轮车的驶近,我找寻你的身影,隐隐的就看到你在我们不远处的竹林下乘凉。你心急地要站起来告诉我们你在这里,脸上带着有些笑容,但才刚刚站起身,下一秒就捂着肚子坐下来了,原先的笑容也消逝了。你很难受吧!
我们下车,慢慢的走近。你的面容,你的身躯,告诉我你有多么的疼痛和严重。我摸着你的肩头,才发现身上的骨头像黄土高原上的沟壑凹陷。坚硬的睡椅已经不能帮你减轻痛苦了,只是成了你一个依靠的东西。
你的家人,出乎我意料的热情和关心你,起码没有害怕你。那是第一次去,但你已经不能讲很多话,也没有笑很多,有的是额头上的条条银色的皱纹。我好想帮你抚平,可即使如此还是不能减轻你的痛苦。
还记得我们在竹林下的谈话吗?你问婷婷:“婷婷,好久没见了?最近在做密(什么)?”。我无厘头的问你:“你还记得婷婷吗?”你微微一笑的说:“怎么会忘了呢?”后来回忆起来,才发现那天你的笑是有着那么些的喜悦。即使是那么的痛还是抑止不了见到我们的喜悦吧!
记得,你的侄子很热情和我们聊起,怕我们初来生疏。他跟我们讲了有关你的情况,“我以前偶尔回去看伯父时,看见你们来了,在村子修路,陪老人聊天。很好,就跟爷爷奶奶一样。”“伯父偶尔节的时候会回这里,会跟我们讲你们在村里做的事,反正就是很好就对了。”
然后他轻声地说,“伯父这病难治啊。”他还有他身边的妻子脸色变得不好了,欲流泪而又止住。接着他又说着你从村子里回来的情况,这才知道你已经不能进食了,只能喝带水的米汤,奶粉之类的食物。因为一旦进食米饭或荤类的食物,胃就会发生反应,搅得你难受呕吐。像现在这样就已经很疼了,虽然医生有给你止痛药,但只是止一时的疼痛。
阿伯又讲了很多,比如家里的亲戚现在在哪里工作,住在哪里以及他自己家庭的生活等。后来可能看我们聊得不那么生疏了,就让我们和你聊着,他们去看饭做得怎么样了。我们原计划看了吕伯后,在镇上吃完饭后就回海口的,但是阿伯和吕伯的语气是一定要留我们在家里吃的。另一个方面我们还挺想知道吕伯在家里的生活,和家里的人怎么相处的,所以答应了留下来吃饭。
竹林下,更多的是我们在说,你在听,你偶尔也会插几句话进来,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小小的咧开嘴笑,但是很快就会捂着肚子和胃的地方。其实准确来说,你的手从来没有离开那块区域。偶尔坐得累了,就倚在靠椅上,
或许这样能给予你一些支撑的力量吧。
没过多久,我们就和你的家人一起吃饭。由于你不能吃这些菜,所以就在旁边坐着,吃饭的时候第一次看你在喝带有米汤的稀饭,每一次都只是一小口,吃的时候眉头紧皱,表情很难看。
吃完饭,我站在旁边帮你扇风。你的侄子就问起我们家乡、家里的情况:父母的工作呀、有没有兄弟姐妹呀等。但是当问到我的父母时,我迟疑了一会,要说的时候,你就替我回答了:她爸在她五年级的时候就走了,后来都是和妹妹妈妈奶奶一起生活的。不知是默契还是怎么的,大家都沉默了,不说话也不再问了。反而是我自己低头捏着你的肩膀,有点难过却强忍着抬头笑说:让吕伯休息吧。
然后你就回房间休息了,因为疼痛。你大部分是闭着眼睛,但是不舍得睡觉。偶尔会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,问我回家做什么。我们就这样安静又伴有对话的状态一直待到下午。走之前,我习惯性地和你拥抱,而这一次你是明显地用力和不想放开。你握着我的手,虽然显露出来的骨头硌着疼,却那么有力的不想放手。那股力量,我到现在都清晰记着,生的渴望是那么强烈。
八月份中旬我又去你家,那一次你病得更严重了。你的嘴里已经长满溃疡,疼的已经不能讲话了,也没有去第一次见我们的竹林下的木头靠椅躺着,而是一直在房间里的木床上倚坐着或者闭着眼躺着。后来你提起在村子里没带回来的相册:上面有那些在升谷坡的生活、相处的点点滴滴的人们,可能心里有些人还想再看看吧。我心里也在想,什么时候我特意回去拿过来!可是一直匆匆忙忙,一直搁置。
你走了
最后知道你的消息是在去参加大会的前一天晚上,我打电话给阿伯问关于你的情况,本来想告诉你:我们明天要去南宁参加大会,回来的时候再去看你的。可是阿伯说:“伯父在前天十点多一点就走了,走的时候没有很痛苦。”彼此没声音了一会,但是听得出阿伯的疲惫,但自己还是忍不住的就问:“那埋在哪里?”阿伯说:“就在老家这里,他以前因为生病都不在家,现在也该是回家了。今天,去村子里把伯父的遗物都烧了。”“那本相册,也烧了吗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“没有看到,在当中也烧了吧。”,阿伯回答。
最后,那本相册我们都没有见到。自己很伤心,但没有大哭,愧疚却充斥了整个人,如果当时没那么多“等有时间再去村子”的借口,是不是能在你走的时候回忆再多一点,心里再温暖一些?
当时电话两端的阿伯和我的心情都不好,于是没多久就挂了电话。
过了一段时间,我又接到了阿伯的电话。这次的谈话没那么压抑,而是和我说了一些话,他说:“以后有什么困难可以找阿伯,可以把我们当成你的亲戚。虽然伯父不在了,也希望不要断了联系。”听到这些的时候,我不知道要说什么,因为这对我来说很意外。只能“嗯、嗯”地回答。阿伯继续说,过年的时候也可以过来拜年,看看我们。停顿了一会,可能是觉得说太多了吧,就有些紧张地说,“当然不能耽误你的上学时间。”而我也只是“嗯”“知道了”地回应着。
我从来没有想过,吕伯的亲戚会再一次联系我,而且会打电话和我说这些话。那么亲切和真诚,就像吕伯第一次见到我时的那种真诚的笑,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心!
可是自己后来没有再联系他,但是那些话那些事情都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存着。可能在某个时刻,我会再回去看看他们,看看吕伯。
也是从那时候开始起吧,就有了一种想法:听老人讲他们自己的故事,然后记录下来,为他们留下些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