蔡玩卿的自述
我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,是快死的人了。现在每天都睡不着,有时还胡乱做梦。身体不好啊……
已经六十多年了……从十一岁患病到现在……
患病
十一岁的时候,我什么都不懂。只记得有一天收割时,割到左手的小指。几天后,小指一直不能弯曲。
我问妈,“这是为什么?”
妈说:“大概是你太瘦了吧。”
那时我哥是个双目失明的盲人,他靠给人卜卦算命赚钱糊口。我每天就牵着他的手,带他四处去挣钱。
那时,听说彩塘镇(潮州市某县东里乡)的丹凤公社有个医生挺有名,叫映山。哥说:“带你去那里看看吧。也许他能给治治。”于是,我带着哥,到了医生那里,那医生看后说:“不好,你妹这是得了‘三十六症’。这是初患。”
傍晚回到家里,妈问起今天的情况。我说:“今天哥带我去看了医生。医生说我这是初患三十六症。”
听我这么一说,妈当即哭倒在地。
我莫名其妙地问妈:“怎么了?干嘛这样?”
妈说:“你呀!还不知天高地厚啊!”
爸从妈那得知后,叹着气说:“唉,映山不能治麻风。”
求医
由于家境贫寒,爸带我去了一个私人医生那里看病。那医生开了中药,我吃了大概一两个月,觉得没有见效。小指还是弯曲。于是爸又带我去看了另外一个医生, 这医生说是专治麻风的。这回他开了些药丸,也是中药做成的。那药丸我吃了两三个月,也还是没见药效。每个月的药钱相当于当时5 0公斤米的价钱。这时病情还没见发展。我也就没再吃药。
到了14岁时,左手的第二指也开始弯曲。
几个月后,有一天到田中干活,右脚被玻璃割伤,接着伤口就开始烂。我在脚上烂的地方塞上海绵。后来脚肿得很大。
爸开始担心,但家里没有钱,不得已,只能又带我去看了乌洋的(潮州某地)一个私人医生。医生再一次确诊我得了麻风病。他开了药丸给我。吃了两个月。两个月后,刚好碰上中国解放,再也找不到那医生。此后,我就不再医了。
到了19岁时,我的脸部开始出现变形,人们已经可以一眼就认出我是患了麻风病的。
因为这时我的病正在开始加重。连吃饭都难,经常边吃边喘。这样我连干活都无能为力。爸妈开始不再叫我干活,但我还是自己找着事情做。但是干活后自己就特别累。有时,爸妈看到我这样就吵了起来。
很快,我就没有再到田里干活了。只是在家里做一些手工。
就在这时我想过“死”。
入院
一直到25岁我都呆在家里。
1957年政府在各地兴建麻风病院,强制收容麻风病人。不想去的也被强硬拖了进去。
那时我家族里的老人都不肯让我来麻风院。说那个地方是让人去送死的。因为当时经常听说患了麻风病的人就被隔离到山里,然后在田埂上搭间草屋就在那里风餐露宿。还听说有的被活活埋死了,况且以前这山里有老虎。种种原因,家族里的人不同意我搬进医院。
我自己一时也没了主意。后来我想,在家里也是连累家人,不管是死是活,有个去处就是了。于是我对家里人说:“我去!”
带着铺盖、台凳,锄头簸箕等,在婶母的陪同下,我去了西山医院。
那是1959年的1月。
当时大多数来院的病人都是大车载来的,有的坐船,每次10个人左右一起。
西山医院是1958年建的,当时只有男病人住在那里。
1959年,女病人开始搬进去。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搬去的。
61年,我跟随医院,迁到潮安县(潮州市)的岭后医院,就是现在这个地方。
住院后,服了医院的药,到了大概27-28岁时,我的手脚开始肿,开始烂。
来村后又有两三次想到要死。特别是病情不断加重的时候,双脚变得糜糜烂烂,几乎不像人样。
我爸那时已经是六七十的人了,有一回他来看我,一直从家里走到村里。他因为年轻时干了太多粗重活,年老时背骷髅着。看到他骷髅着背走到村里来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我,我心里觉得很难过。
爸看到我病成那样,说:“你妈早不该让你来这地方啊!”
母亲去世
爸家之后,我写了信给妈,叫她不再让爸来看我,这一路都是山路,万一摔倒或是有什么差错,家里可就雪上加霜了。这是那年七八月的事。同年十一月,我妈死了。
妈死之前一直念着我。爸不告诉我,也不让家里人告诉我。因为自从得病后,我的性情开始变得暴躁而且顽固。妈死的那几天,我似乎又感应,心里一直很难过,想回家。请假又那么难。终于让我请到假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遇见家族里的亲人,她说:“你怎么这时候回家啊?你妈去世了你知道吗?” 我飞奔着回家,从彩搪哭到家里,一路上把膝盖摔得稀巴烂。
按我们那里的规矩,人死后十天才收尸的。刚好妈死时大姐二姐都有孕在身,所以七天就收尸入殓了。我就这样连妈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。
看着空空的家,我一直伤心落泪,只有婶母在旁安慰。
就这样,我又回到院里。回来后,病情继续加重。听说吃“氨苯风”一百颗就可以致命。我吃了几百颗,但是没有死,还是被人救活了。
院里生活
麻风病人住在医院里并不是免费的。所有的病人,不管病情轻重,都要做工。经常每天从早到晚在田地里干活,中午就在田里吃饭。病人中,我的病是比较的严重,所以我的工作是放牛放马,一个月挣得6角钱,另加二两米。
虽然辛苦,但也要经常撑着做。
那些不能做工的病人,就要让家里人给医院交生活费。
医院规定的生活费是每人每月70元,后来是90元。当时我们大队为我付70%,我家人付30%。涨到90元时,大队出90元,家里的30元给我零用。
有时院里的领导到我们大队以我的名义要钱,但没有给我。
平时病人的房间住着二十多个人。没有在地里吃饭时就一天轮一个人去厨房拿饭。
为了节省时间,不排队,轮到我那天,我经常提前去厨房门口等饭。厨房里的厨师就故意拿东西在我面前吃起来,而我就在厨房的屋檐外面看着。
病人们每人每餐的粮食是二两米,所以稀饭是很稀的。我从厨房挑来饭时,医生问:“这是猪食吗?”
在院治疗时,病人外出要请假。医院规定病人不能经常回家,如果在家超过过了请假时间就得到大队打证明。
来岭后之后的第一次回家现在仍记忆犹新。那时我不认得路却想要回家,便向医院领导请了两天假。领导说得后天才能让我回去。刚好第二天有同乡的人回去。我向领导要求提前回去,领导坚决不同意。我和领导吵了一通。后来他终于同意了并警告我说,回家不得延期,延期就没有发放那几天的米。结果我真的在家里呆多了几天。回来后领导要扣我的米,这时我又和领导吵了起来。
一年里我最多回家两三次,有时步行,爬山越岭的大概要两三个小时。 别的什么地方都没有去。
别的村民有时出去古巷(村子附近的小镇)逛逛,有时去看电影。但这也要瞒着院里领导。
我有3个姐姐,一个小时侯就给人领养。两个已经嫁了。我是倒数第二。
我家一共有12兄弟姐妹,男的大多死了。只有剩下的大哥也十八岁就失明。
当时我们那里有个“养生堂”,家里的2-3个姐妹都被送去那里,有的以后做尼姑,有的被人领养。
医生
医院的医生说,这是会传染的病,踩到我们病人走过的地方也很肮脏。他们医生与病人说话经常要距离3尺多。还穿白大褂。村子里有两间房子是专门为医生们建的。医生们的衣服就存放在那里,还雇人帮他们对衣服进行熬洗和消毒。 医生们每天七八点上班,十一二点下班。病人们看病时就和医生相隔一个桌子。
到了大约65-66年左右,麻风病人被允许在家治疗。
有一个时期医院里病人增多了。一个房间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理。护理都是我们当中的病人,大多十几岁,他们对病人较好。他们的工作是每天询问病人的病情,并将情况登记在病人的病历本上,医生就根据病历本上的纪录给病人开药。有两个医生也患过这病,其他医生不同意和他们住在一起。
后来从中央来了外国的大夫-马海德医生,他告诉这里的医生和病人,这病是不会传染的。他为病人护理的时候不用戴手套,还时不时抬起病人的脚,用鼻子凑近来闻。病人们惊讶于他的做法,不好意思地说:“医生,不要闻吧。”医生说:“没关系,闻闻才知道病情。”
歧视
看到人们都这么怕这病,连医生都说是会传染的。因此有一次回家,我自带了碗筷。踏进门家时爸看见我就说:“你这是干什么?要是这样,你不用回来好了。”有时回家后也到朋友家里,他们让我吃东西,我不敢吃,让我喝茶,我也不敢喝。他们问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我说:“我让医生给说怕了。他们说这病会传染啊!”
初来医院时,以为大家来自五湖四海,又皆无亲人在身边,而且同病相怜。所以我对人经常能帮就帮。
苏村长截肢后,我为他熬药一年,我见他经常脚痛,触景伤情,想到自己的命运,就经常落泪。可能是因为这样,所以我的眼睛过早失明。
四十多岁治愈后,曾经想回家,但家中侄孙未娶,而且也无屋可住,侄子们便劝我继续在这里住,这样他们较容易嫁娶。当时思想混乱,为这事也想过死。
后来我还是在村里住了下来。
由于家里穷,几个侄子一直老大未娶。后来哥去世的时候,几个老战友来家吊丧,看到家里情形,才急忙帮侄子们介绍婚事。
大侄子的媳妇得知我是麻风病人后,一直怪大侄子事先没有告诉她。我知道后心里难过极了。
到二侄子要娶媳妇时,那女的知道侄子有个姑姑是麻风病人,就跟侄子断绝了来往。我的心再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。
一直到三个侄子都娶了妻,我的心才放了下来。
日本时期
61-62年间全村三百多人,64-65年间医院让许多病人回家。因为他们已经基本治愈但又无劳动能力,家中也交不起生活费。有的并不想回家,因为家中无人,自己又不能自立生存。但医院还是采取了强制政策,要求他们一定要回去。
到今天我什么都不怕了。
现在你们的生活这么好。
想起日本战争时期-日本人抢、掠、杀什么都做。
我爸就被日本人打过。当时我们家里养有很多狗。一天日本人来到我们家的大院子,爸顾着和别人说话,不知道日本人来了,忘了向他们脱帽行礼,就当即被他们打了一巴掌。女孩子知道有日本人要来了就要躲起来。当时我们家的女孩子都躲在楼上的草堆里。日本人看到草堆就用随身的刺刀刺进去,算是在找人。
在我家附近就有一个村整个被烧掉了。他们强奸完女孩子就把她们杀掉。
恋爱
在院中同住的有母子俩、有姐弟俩、也兄妹俩的。但按规定,在院中,病人不能结婚。虽然医院抓得很严,但病人中暗自谈恋爱的却很多。
病人中就有一对私低下谈恋爱。被发现后,全院开会进行公开批评。
30多岁时,我在医院也交了一个男友。他比我后来医院,也比我年轻一两岁。我们来往了一两年。我心里想着以后自己成了家,就不用再拖累家里人了。但是,他治愈后先出了村。并且听说他出去后又另交了朋友,还干了许多坏事,被抓去坐牢。我想从此跟这个人断绝来往。谁知他后来还来村里找过我两三次,最后我终于发脾气了。我对他说:“你如果再来找我我就大叫了!”
工作营、人们
工作营来这里之前。村里也常有外面的人进来打工。种田的、拾柴火的。这些人有时会跟我们借东西,久了也就熟悉了。此外,很少有外人来过这个地方。
大家可能怕麻风病。后来R君来这里,组织开展工作营,自己也在这里住了下来。此后,便有那些参加工作营的学生经常来这里。以前我侄子的几个孩子其实每次来我这里都有所顾忌。但工作营来了之后,我告诉她们,有多少中国和日本的大学生在这里吃、在这里住,和我们喝茶聊天,待我们就像平常人一样。久了,还跟朋友似的。听我这么一说,她们才没有那么怕了,还一直想见见日本和中国的大学生们。
我苦了六十多年。六七年不能走路,五六年眼睛看不见。天天就坐在这床上过,我是想着我一家团团圆圆就好了。有时半夜醒来,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的时候,心情也会特别不好,但我想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。这条命要死,早就死了,何必等到今天。只希望时不时就有老朋友来看看我,坐在身边说说话。就像现在一样。虽然我眼睛看不见。但那些工作营里常来的学生,我从声音就可以认出他们了。